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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哲学浅窥(一)
上一篇文章,我们大致了解了王夫之先生的人生经历。相信通过阅读,大家都深刻感受到了船山先生生平所遭受的苦难实在是「人也不堪其忧」,而船山先生却「不改其乐」,时刻保持着乐观积极、坦然自若、自强不息的精神状态,这实在是让人在敬佩之余也好奇其所以能如此的原因。今天笔者就尝试对船山先生哲学思想进行粗浅的梳理,带领大家寻找「船山乐处」。
学 问 取 向
世界是什么?
人是什么?
人该怎么样处世?
对这三个问题的解答构成了中国哲学的主要内容,对这三个问题的回答,大致可以归类为本体论,心性论和道德修养论,宋明道学也依照这个模式来建构其哲学体系。
这其中,本体论是哲学家思想体系理论的基石,是其哲学殿堂的柱梁,因此本体论也是我们把握、了解一位哲学家思想的关键。
什么是本体论呢?说到底,就是回答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什么的问题。照张岱年先生的说法,在中国哲学语境下,本体有三义,一是始义,即宇宙万物之所始;二是究竟所待义,万物待此而生;三是统摄义,万物会通,统属于一。中国哲学讲本体,不是说除本体之外都是虚幻的,而是说本体是万物的本源之义。
宋明道学按照什么是宇宙究竟本根,大致可分为三派:
一为理学,以理则为本根,代表人物为二程和朱熹;
一为心学,以心为宇宙的主宰,代表人物为陆九渊和王守仁;
一为气学,以气为本根,代表人物为张载。
王夫之说自己是「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这是自道其学问所宗乃是张载(横渠)的气学,所以我们可以说王夫之是气学派,而且他是气学一派里自张载以后的又一个高峰。
那么什么是气学呢?
顾名思义,气学即是以气为宇宙的究竟本根。
那么什么是「气」呢?
「气」便是构成一切有形之物的原始材料。
那么张载的气学是什么内容呢?
张载的气学,认为宇宙乃一气之变化历程;以为空若无物之太虚,并非纯然无物,乃气散而未聚之原始状态,是气的本然状态;气涵有内在的对立,是气之能动的本性,由之而发生变化屈伸。一切变化,乃缘于气所固有之能变之性。
有人说:「我常听到理学、心学,气学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是因为气学一派声势较弱。两汉时期的经学家多借助「气」这一概念来讲宇宙及万物诞生的历程,如郑玄说宇宙之始的太极是「极中有道,淳和未分之气也」,然而自魏晋玄学兴起,经学衰微,人们也就专注于讨论形而上的「道」,鲜有人谈论「气」了。到了北宋时,张载方才构建起宏大精妙的气学,只是张载之后,气学一直是人丁单薄,宋明之际排的上号的气学大家,也就只有王廷相和王夫之了,比不过理学、心学风行天下,大师辈出。
但是要注意的是,气学自明中后期以来一直呈现一个不断上升的趋势,众多哲学家都意识到了理学、心学自身的问题,纷纷借助「气」来修补自己的理论或者再起炉灶,如理学一派的罗钦顺在本体论上归宗张载,阳明后学刘宗周、黄宗羲一脉便借「气」来解决心学自身的问题,再如明中后期王廷相,明清之际的颜元、李塨,清戴震等都是气学家。
船山「絪缊」本体论概述
笔者认为,王夫之的本体论中最核心的部分便是「絪缊」说。
王夫之在道学诸子中宗师张载,在儒家五经里宗主《周易》。他和张载一样,以《周易》经传为材料构建起宏大精深的哲学体系。易学家往往以「太极」这一概念作为其哲学的最高范畴,用以说明世界的本原,船山亦是如此,只是他用「絪缊」这一概念解释太极的内涵,这是他本体论的一大特色。
那么什么是「絪缊」呢?
「絪缊」一词来源于《易传》:
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
易传
本意为圆器密盖,引申为密相交合;又与「氤氲」通用,有气盛之貌的意思。
船山赋予了「絪缊」新的哲学规定,包含有「太极」、「太和」、「太虚」等范畴的含义,他说:
天不听物自然,是故絪缊而化生。
思问录
这是对「絪缊」表述的总纲。
「絪缊」论包含两个方面,一是揭示阴阳二气「合同而不相悖害,浑论无间」的本体存有的规定,二是昭示本体生化不息功能流行的样态。
简单来说就是揭示宇宙本体是什么,揭示宇宙运动流行的状态。
接下来我们分别来看。
本体存有
什么是本体存有?
举个栗子,我们谈论一件具体事物,常常通过对颜色、材质、物态等等方式对事物本身进行描述和定义。
而本体存有,即是在哲学上对整个宇宙的本质是怎样的存在进行描述和定义。
因此我们在论述船山「絪缊」这一概念时,也将从如下三个问题入手:
「絪缊」由什么构成?
构成「絪缊」的材质有什么性质?
构成「絪缊」的材质之间是什么关系?
「絪缊」由什么构成?
船山从其「乾坤并建,错综合一为象」的易学观点出发,认为「絪缊」是由阴阳二气构成的。他说:
阴阳具于太虚絪缊之中,其一阴一阳,或动或静,相与摩荡,乘其时位以著其功能。
阴阳未分,二气合一,絪缊太和之真体,非目力所及,不可得而见矣。
张子正蒙注
引文所说的「二气未分」是指二气交融合一的状态,而不是说两者完全没有差别的混同状态。
船山以「絪缊」表示宇宙的本体或万物的本原,因此,我们可以说船山认为天地万物都是由阴阳二气构成的。他说:
阴阳二气充满太虚,此外更无他物,亦无间隙,天之象,地之形,皆其所范围也。
张子正蒙注
阴阳者太极所有之实也。凡两间之所有,为形为象,为精为气,为清为浊,自雷风水火山泽,以至蜎孑萌芽之小,自成形以上以至未成形,相与絪缊以待用之,初皆此二者之充塞无间。而判然各为一物,其性情才质功效皆不可强之同。
周易内传
天地万物都是由一阴一阳之气共同构成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东西(如实体化的理),更是没有任何间隙(如印度哲学中的「空」)。
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有的事物只由阳气构成,而有的事物只由阴气构成呢?
船山的回答是否定的。
合者,阴阳之始本一也,而因动静分而为两,迨其成又合阴阳于一也。如男阳也而无非阴,女阴也而亦无非阳,以至于草鱼鸟,无孤阳之物,亦无孤阴之物。
张子正蒙注
宇宙间没有无阴阳的事物,同时更没有纯阳、纯阴的事物,万物都是合阴阳两端而兼于一体的。
既然阴阳二气充满宇宙,那么常人认为没有事物存在的“虚空”是什么呢?
在这一点上,船山继承了张载的学说,他认为「人之所见为太虚者」,是气而非虚,并不存在没有气的虚空,「虚函气,气充虚,无所谓无」,所谓的「虚空」只是表示「气」的量,而常人所说的「无」不过是气的一种存在状态,这种存在状态是人无法用感官经验感知的。
构成「絪缊」的材质有什么性质?
这个问题等同于阴阳二气的本质属性为何?
船山以「诚」来回答,什么是「诚」?
诚也者实也;实有之,固有之也。
尚书引义
「诚」即是实有。阴阳二气乃客观存在的物质,非虚无,亦非出于人之虚构。作为实体,本来自足,不依赖于任何东西,其功效或作用皆依存于其实体。
同时,由于宇宙皆是阴阳气,因此「太虚,一实也」。
故而我们可以说「诚」是宇宙存在的最根本属性,也是最高的范畴,「是极顶字,更无一字可以代释,更无一语可以反形」。
在船山以前,对于「气」的定义尚不能摆脱具体物质,如庄子所说的「生物以息相吹」、「野马」,船山以「诚」定义气,将气变成了标志物质客观实在的哲学范畴。
那么如何确证气是实有的,由气构成的天地万物的本质属性是「诚」呢?
船山以「体用胥有而相胥以实」和「依有常生」来论证。
先来看「体用胥有而相胥以实」,船山说:
天下之用,皆其有者也。吾从其用而知其体之有,岂待疑哉!用有以为功效,体有以为性情。体用胥有而相胥以实,故盈天下而皆持循之道。故曰:“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
周易外传
「体」就是事物的本质,「用」就是由本质所发生的现象或作用。事物本质的有无,可以从他所发生的现象或作用看出来。从事物现象的角度看,「桐非梓,梓非桐,狐非狸,狸非狐」,从作用看「冬不可使炎,夏不可使寒,参不可使杀,砒不可使活」,由事物现象和作用的不同,可知其本质不同,由现象和作用的实在可知其本质的实在。
天冷时,我们穿上衣服确实能够抵御严寒,由此可知衣服的实在,但如果我们念咒语,则无法起到保暖的效果,可知咒语的虚妄。
再看「依有生常」,船山说:
夫可依者有也,至常者生也,皆无妄而不可谓之妄也。奚以明其然也?既已为人矣,非蚁之仰行,则依地住;非螾之穴壤,则依空住;非蜀山之雪蛆不求暖,则依火住;非火山之鼠不求润,则依水住;以至依粟已饥,依酱已渴。其不然而已于饥渴者,则非人矣。栗依土长,酱依水成。依种而生,依器而挹。以荑种栗栗不生,以碗取水水不挹。相待而有,无待而无。若夫以粟种粟,以器挹水,枫无柳枝,栗无枣实,成功之退,以生将来,取用不爽,物物相依,所依者之足依,无毫发疑似之或欺。
周易外传
每一个事物都要依靠别的事物方可获得生机,人类的生活实践也离不开「假物以为用」,其所依靠的东西是真实不假的,倘若所依靠的事物是虚妄的,便无法生存,比如
望梅虽然能生津止渴,但要是吃不到梅最终还是会渴死,画饼虽然可以暂忘饥肠,但要是吃不到饼最终还是会饿死。
构成「絪缊」的材质之间是什么关系?
船山说:
阴阳异撰,而其絪缊于太虚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浑沦无间。
张子正蒙注
怎么理解呢?
首先阴阳二气是「相峙而并立」的。阳气舒畅,主运动,其性刚健,阴气凝结,其性柔顺,两者的性情功效截然不同,各有其特质,不能混同,故称其为「二物」或「两体」。两者性情功效的不同,是「絪缊」得以运动的内在动因:
絪缊之中,阴阳具足,而变易以出。
阴阳合于太和,而性情不能不异,惟异生感,故交相䜣合于既感之后,而法象以著,藉令本无阴阳两体虚实清浊之异,则无所容其感通。
张子正蒙注
其次二气又是「相倚而不相离」的。阴阳二气并不是截然分离、各自独立存在的两物,二气的特性在于合一,即相济相成,融为一体,只有两者和协为一,阴阳二气迥异的性情功效方能发挥作用。他说:
两端者,虚实也,动静也,聚散也,清浊也,其究一也。实不窒虚,知虚之皆实。静者静动,非不动也。聚于此者散于彼,散于此者聚于彼,浊入清而体清,清入浊而妙浊,而后知其一也,非合两而以一为之纽带也。
思问录
此处说的「两端」皆指阴阳二气的性能。「一」谓相合相通,相济相成而不可分离。虚实、动静、聚散和清浊,总是相合相济,融为一体,对立的双方,自身便具有同一性,并没有一个第三者作为纽带将两端联系起来。阴阳二气便是「太极」的内容,而不是在阴阳二气之外还需要一个「太极」将两者统一起来。
阴阳相分,并非分开;阴阳相合,亦非混同。分合,只表示阴阳二气既有区别又相互联系,由于相反,所以不能视二者同为一色,抹杀其体殊用异;因为相成,又不能将二者截然分割为对立之物,抹煞其联系。
进一步讲,我们既不可以单说对立,也不可以独提统一,相反与相成相互蕴涵,对立与统一也不容分割。在统一中含有对立,絪缊的运动方有动因,对立的双方只有统一在一起,絪缊的运动方始成为可能。所以他说:
惟两端迭用,遂成对立之象,于是可知所动所静,所聚所散,为虚为实,为清为浊,皆取给于太和絪缊之实体。一之体立,故两之用行。
张子正蒙注
好比分别有了面粉和水,我们才可能做馒头,而将面粉和水和在一起才能做成馒头。
阴阳二气这样一种「不可强同而不相悖害」的状态,船山称之为「太和」。
由此,我们可以说:由真实存有的阴阳二气组成,且两者对立统一同而不相悖害的「太和絪缊之真体」、「太和絪缊之本然」、「太和絪缊之实体」,便是船山对本体存有的定义。
功能流行的样态
什么是功能流行的样态?
什么是功能流行的样态?通俗来讲就是宇宙的本原本来存在的状态是静止的还是运动的?静止或运动的表现形式又是什么?在功能论上,船山对絪缊的定义是:
絪缊,二气交相入而包孕以运动之貌。
周易内传
他又说:
絪缊不息,为敦化之本。
人物之生,皆絪缊一气之伸聚。
张子正蒙注
可见在船山这里,「絪缊」并不是一个静止不动的状态,它是一个不断运动和变化的状态。
那么我们就要问到:
「絪缊」运动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絪缊」运动变化的形式是什么?
「絪缊」运动变化有无规律可循?
我们一个个来看。
「絪缊」运动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在前文我们已经提到,絪缊中阴阳二气间的关系是对立统一的,而这就是絪缊运动的最根本原因。船山说:
絪缊之中,阴阳具足,而变易以出,万物不相肖而各成形色,并育于其中,随感而出,无能越此二端。
张子正蒙注
具体来说,就是因为阴阳二气「体同而用异,则相感而动」,即阴阳二气虽然同为实有之存在,但因各有体性,有清浊、虚实、健顺、动滞之分,二气因此而相交相感,相摩相荡,攻取、屈伸、往来,进而「乘其时位以著其功能」。好比性情相投者则相互聚在一起,性情迥异者互相疏离,甚而有可能产生冲突。
那么是否有其他更高的存在指导阴阳二气的运动呢?例如上帝、天理等等?阴阳二气自身的运动有是否有目的性呢?
船山的回答是否定的。他说:
天无心而成化,非有所吝留,有所丰予,斟酌而量用之,乃屈伸时行而变化则成乎象。
周易内传
天地所以资人用之量者,广矣,大矣。伸于彼者詘于此,乃以无私;节其过者防其不及,乃以不测。
周易外传
阴阳二气造化万物无有意识和目的,不是按照一定的「设计图」来的,其屈伸往来之变易,不是出于预谋,而是无心而为,屈伸因时而行。而天地之间除了阴阳二气之外别无他物,更没有缝隙,因此也就没有可以“指导”阴阳二气生化万物的天理、鬼神的容身之所。
「絪缊」运动变化的形式是什么?
絪缊气化运动最为直观的表现形式,便是万物的生死衰王的过程,而这一过程在船山哲学体系中,以二气的聚散屈伸来概括。
万物的诞生,由于有形体存在,因此人们可以用感官经验感知其存在,故人们便以为是实有的;万物的死亡,由于形体的消散,人们无法感知其死后存在,故以为无。以「有」「无」的方式观察世界,会认为万物死去之后,是消灭无余的,这样便给了虚无主义以切入点。
船山在这里继承了张载的学说,他认为,物之生,是二气聚而成形,又称为「来」、「伸」,因能为人所感知,可称为「显」;物之死,二气散而复归太和絪缊,又称为「往」、「屈」,因不能为人感知的状态,则称为「隐」。因此万物之生死,不过是气化的一环,「生非创有而死非消灭」,生死只是气「显」、「隐」状态的变化,但气仍旧是气,其「诚」(即实有)的属性并未改变。
「絪缊」运动变化有无规律可循?
这个问题需分开论述。
首先,「絪缊」的运动变化有一定规律可循。
自有生物以来,迄于终古,荣枯生死,屈伸变化之无常,而不爽其利,有物也,必有其则。利于物者皆贞也。
周易内传
万物得阳刚之气而屈伸变化,总是处于荣枯生死的过程,但其变化,有其规律。
感遇则聚,聚已必散,皆升降飞扬自然之理势。风雨,雪霜,山川,人物,象之显藏,形之成毁,屡迁而已结者,虽迟久而必归其原,条理不迷,诚信不爽,理在其中矣。
张子正蒙注
阴阳二气交感而成象成形为气之聚,但聚久必散,有升必有降,此为「自然之理势」。故天象和人物,虽象有显隐,形有成毁,其变化终归于二气之屈伸,其聚散屈伸有必然性,不容怀疑。这种规律不是出于人的臆想或虚构,乃是实际存在的,因此人不能「不能强无心者以听我」。但是人可以认识到规律,他说:
神化者,气之聚散不测之妙,然而有迹可见。
理有其定,合则应,或求而不得,或不求而得,人见其不测,不知其有定而谓之神。
张子正蒙注
人们可以通过气化之迹,认识、把握气化的规律,若我们的所作所为符合其定理,则有「回应」。
其次,阴阳变易没有固定的模式,唯变所适,其变化具有不测性。
他说:
不测者,乘时因变,初无定体。
成变化而行鬼神者,以不测而神,人固不能测也。故其聚而一二,散而九十者,非人智力之所及知,而阴阳之聚散实有之。
周易内传
阴阳二气和事物的变易,因时间、地点、条件的不同而不同,而且其变易过程又无止境,所以其变化没有固定不变的格式或程序。
日月寒暑之两行,一阴一阳之殊建,人以覩其明,定其岁,而谓之为方体,实则无方无体,阴阳不测,合同于絪緼而任其变化,乃神易阴阳之固然也。
张子正蒙注
「方」指方向,「体」指固定模式。我们在观察事物变化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定的规律,如日月寒暑的运行周期,于是我们将一年规定为365天和春夏秋冬四季,将一天规定为24个小时,这是用「方」和「体」来把握事物变化的规律,但如果以为事物就是完全按照我们所制定的模式来运行的,那就是可笑的了,这就好比鞋子是根据脚来做的,而不应是「削足适履」。絪缊的运动变化是「无方无体」的:
无方者,无方而非其方;无体者,无体而非其体,不居以为体也。吉凶之数,成物之功,昼夜之道,皆天地已然之迹,有方者也。而所以变化屈伸、知太始而作成物者,其神也。絪緼之和,肇有于无,而无方之不行者也。易之阴阳六位,有体者也。而错综参伍,消息盈虚,则无心成化,周流六虚,无体之不立者也。
周易内传
无方乃无固定的方向,「无方之不行」,以一切方向为其方向。「无体」谓屈伸盈虚之变化无固定不变的形式,即「不据以为体」,而以一切变化的形式为其体制。船山认为,「方」和「体」,如气化万物而有形,昼夜往来而有序,都是阴阳变化的「已然之迹」。至于其变化之「所以然」,即絪緼不息之神,无有形迹,不主故常,此即「神无方而易无体」。
在船山看来,事物的存在及其变易的基本原则是一阴一阳。至于依此原则而展开的具体变化形态,则多种多样,千变万化,其中任何一种形式,都不能代表阴阳变易之大经和乾坤易简之至理。企图以一种图式或公式规定事物的变化,那是荒谬的。
综合上述两点,船山说:
有定在谓之居,变动不居,其变动无定在也。阴阳之气絪緼而化醇,虽有大成之序,而实无序。以天化言之,寒暑之变有定矣,而由寒之暑,由暑之寒,风雨阴晴,递变其间,非日日渐寒,日日渐暑,刻期不爽也。以人物言之,少老之变有定矣,而修短无期,衰王无恒,其间血气之消长,非王之中无偶衰,衰之后不再王,渐王渐衰,以趋于消灭,可刻期而数也。………易之为道本如是,以体天化,以尽物理,以日新而富有。故占者学者不可执一凝滞之法,如后世京房、邵子之说,以为之典要。
周易内传
阴阳之变易,从天道到人事,一方面存在着必然的进程,如从寒到暑,从少到老,有其一定的程序;但另一方面有存在着偶然的因素和突然的变易,有其不稳定的一面。也就是说,事物在其变化过程中,一方面是不定中有定,一方面又是定中有不定。
因此人们一方面要掌握阴阳变易的法则,另一方面又不可以固执已知的程序,在观察事物变化的过程中既要善于利用已经发现的规律又要摒弃成心与成见,随时准备让实践来修正我们的理论。
这种以必然性和偶然性相统一的方法来描述变易的过程无疑充满了辩证法的光辉。
「新故相推,日生不滞」
气的屈伸往来是一种较为抽象地运动方式,从万物具体的表现来说,「絪缊生化」的内容主要表现在「新故相推,日生不滞」上。
首先,一切具体的事务在形式上虽然没有变化,但内容却时刻在变化创新。比如自古以来江河中流淌的都是水,但今天的江水必然不是古代的江水,今天灯烛的光芒和昨天在形式上并无区别,但「非昨火之即今火」,人的指甲头发每天都在生长,人的肌肉也是不断地更新,「今日之风雷非昨日之风雷,是以知今日之日月非昨日之日月也」,万物都是「质日代而形如一,无恒器而有恒道」。
其次,从天地万物整体运行的过程来说,万物死亡后散归太虚正是下一次聚而成物的起点,为新事物的诞生提供了物质资料。死是故物的去,唯有故去,才别有生之新来,「荣枯相代而弥见其新」,由始生到化终,是由新到故的过程;由化终到新的始生,是由故到新的过程。这里要注意的是,如果新的事物只是故物的重现,那就未能超出轮回说与循环论的藩篱,船山认为故物之往则散归于太虚,被分解为「无形无色」的浑论之气,待到其生而来时则经过重新的分剂与聚合,成为新生之体。如此「新故相推,日生不滞」以致「天地之化日新」,整个世界是在不断创新、不断前进的。
而沟通「新」和「故」的关键,就在于「当下」。他说:
天地之生亦大矣。未生之天地,今日是也。已生之天地,今日是也。惟其日生,故前无不生,后无不至。
周易外传
无论未生和已生,都取决于现在之生,故说「今日是也」。
以理求之,天地始者,今日也;天地终者,今日也。
周易外传
天地之始不在邃古之前,其终结也不在灭尽之日,因为天地本无始无终。
所谓始终,只意味着今日生出新的即是始,同时又扬弃旧的便是终,即天地之化,日新月异,生生不息。
综 论
综合而论,「絪缊」作为本体,首先规定了天地万物的本质属性是实有,世间没有虚妄的物,只有虚妄的理论;其次表明天地万物都是阴阳二气构成的,因此宇宙可以说宇宙整体上就只有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的关系是对立统一的,对立,是运动唯一的原因,统一,使得对立的两方得以真正发挥功效。天地万物实际上是处于一个不断运动、变化的状态的,万物的种类的不同和万物生死衰王的变化过程,都是气的不同形态而已,宇宙是气的变化历程,整个宇宙都是在不断变化,不断前进的,不断创造,充满生机的。这种不断运动,不断前进的状态,在易学上被称为「易」,而这种不断「新故相推」、不断创造的状态,便是「生生不息」。
与程朱理学将「天理」当做独立于现实世界的实体不同,船山的「絪缊」不是独立于万物的实体,不是先有「絪缊」而后有万物,「絪缊」只是对万物整体存在状态的描述。
由此,我们可以用一句俗语来概括船山的本体论,那就是「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本身」。船山学最核心的精神,就在于「生」,在于「动」。把握了这一点,就能把握船山学的整个脉络。
限于篇幅以及笔者学力,在这篇文章中只能简述王夫之絪缊本体论的概况,因行文仓促,不免有不当之处,还请各位多提点意见。